幸免于难的人

作者:admin 2018-10-08 点击量:

幸免于難的人

太陽還是那樣明晃晃地照着,青色、赭色的石壁還是紋絲不動,樹枝向斜上裏伸張着,葉子綠綠的,靜靜的映趁着藍天和白雲。真靜啊,沒有聲音。路邊、石縫、斜緩的坡台處,隻有粗糙旺盛的雜草夾雜着淡紫色、滭S色、銀白色小花四下裏蓬勃着。有了,是什麽?烈日下的地面,螞蟻在疾速地奔馳,有了,是遠處的蟬鳴,那麽遠,那麽小聲兒,又那麽清楚,清楚的讓人覺得耳朵裏沒别的,就隻有單一的…還有…是…是那種單一的耳鳴,四下裏沒有雜音的刺耳的耳鳴。還有…恍惚…剛剛還同車的那幾十個人…恍惚…。
事情就一刹那。
跟電視裏報道的差不多,一輛大巴車,行駛在山間盤旋的公路上,遇險,翻下懸崖,多少人遇難多少人重傷,幾人幸免。可是真就有這麽一天,事情真就這麽遇上了。一陣緊似一陣地暈眩,侯剛呆呆地立在那兒,周圍沒有人,沒有車,沒有聲音。暈眩、僵直、遲鈍。過了有多久?也許就一會兒,也許好半天,是刹車聲還有車輪卷起的幹嗆的土霧讓侯剛從迷惑中恢複過來,那是好像重重的摔在地上的感覺。
“啊呀!啊呀!兩輛啊!”司機開的是拉木材的大車,沒熄火。這是個敦敦實實的中年人,扶住棵小樹,曲腿探頭往崖下邊看。
“沒活的人了吧?”這是對侯剛說呢。
侯剛使勁搖頭,“不知道!太突然!”
又一輛車停下。接着又一輛三碼。
大家議論了幾句,都認爲沒法辦。有人打電話,有人問侯剛,有人建議侯剛等救援車來,然後,紛紛揚起塵土趕路走了。
事情突然也簡單。
侯剛坐的是輛大巴車,途中遇修橋,要繞河道湠铀⒉簧睿汕斑叺能囅葑×恕K緳C不耐煩塞車排長隊,于是就跟售票員商議繞到黃土梁子下邊,穿杜家村再翻過黃土梁子斜插老國道,這樣遠是遠點,可時間上省多。過河灘,誰知道還會不會再陷住車?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!于是就上了黃土梁子。
這是老公路,自從新路開通,這條路就少有人跑了。路面裂撕八半,路旁的界樁掀肩陷角,雜草、滾落的碎石、斷樹杈、挂在灌木叢的萎靡髒破的塑料袋、立在石堆上仰頸偏頭的群鳥,構成沒人煙的自然保護區的印象。
汽車在剛轉下坡彎時忽然爆胎,右前輪。車很慢,刹車也及時,可停的不是地方。前方左轉内側是直立的石壁,外側是懸崖,路基界石湝埋在崖沿頂,有些酸棗棵子立在那兒。車的後方是上坡頂往下坡轉彎處。司機氣哼哼地抱怨着換備胎,售票員在車後支起紅三角的緊急停車示意牌,又往後跑出十幾步預備示意後面來車轉彎時小心。後面隻來了一輛三碼。車上人下來抽煙、踢腿、小解、打哈欠。
備胎換好,售票員招呼人們上車,汽車抖抖的發動,一切都自自然然。侯剛邁進車門,身後是拎着示意牌的售票員,就在這時,後面一輛拉着礦石的大拖挂車突然失控…侯剛被甩了出來,大巴、拖挂、連同售票員一起自由落體到了崖底。
酷熱,頭皮曬得生疼,太陽穴一蹦一蹦的外脹,汗珠順着脖子滾。侯剛環顧四周,空曠、荒涼、遠處坡地的玉米棵子此起彼伏的,淡黃的穗子像張開的卸嗟闹割^似地朝天伸着。侯剛退進一塊石壁的陰涼裏,大口地呼氣,看着路面有兩條搓起瀝青褶的黑漆漆的刹車辄印。一陣風,空氣中傳來一串三碼車的突突聲。
“出事了?聽說。”三碼司機問。侯剛點頭。
“你賣票的?打電話沒?”侯剛這才看到自己拎着售票員的挎包。撞車時這包給甩出去,挂在崖邊的棗樹枝上,侯剛是在驚急中下意識的摘在手裏。
侯剛說不出話來。
“我在下頭聽說梁子上出事了。”
“在這等也沒用,得下到底——好幾十米呢。有多少人?”
“好幾十米?一百米也不止!這家夥,救也白救,沒救!”
“聽說交警上的車,路政上的車,還有救護上的車都得來。”
“小夥子,别在這兒了,我捎下你去啵?下去看看有活的沒。”
“人家交警得找現場證人。”
“你真命大。”
幾個人駕着三碼走了。
真命大。走吧。
躺在縣城的一家旅館裏,一直到晚上,侯剛也沒吃飯。這一天,這麽突然,這麽恍惚,得好好梳理梳理。
侯剛是一家動物藥業公司的禽藥銷售區域經理。大專牧醫系畢業,搞禽藥銷售快十年了。一米八的個兒,三十二三歲,已婚,女兒五歲。今天是,怎麽說?真命大,大難不死,幸免于難。假設說吧,要是自己也墜落在崖底,那家裏人怎麽辦?還有父母,還不得急瘋了急病了急死?萬幸,慶幸,天佑神助!要是讓公司的劉老總和李啓明他們一夥人知道…對了…這事…這事不能告訴家裏,白讓家人擔心,自己這不是好好的?公司那邊,哼,也别說什麽…有人巴巴不得要看笑話呢!正中他們下懷。劉老總近幾月不怎麽信任自己了,就是聽信李啓明他們一夥的,哼,讒言,流言,謊言。
李啓明這混蛋王八蛋狗日的!當這麽個總裁助理就玩兒權術,什麽業績也沒有,專靠打小報告活着,他媽的!
這次調換區域是他們得手了——本來自己的區域肉雞養殖量大,雞病多,藥也銷的火,團隊也有凝聚力。是他們有些人嫉妒——業績好的人在公司總招人嫉妒總挨整,他們暗中搞小動作,把銷量“肥”的區域硬拿過來,安插他們的人,把自己調到這個不怎麽景氣的新開發區域,說是平調,說是開發新區域任務重要,實際是邊緣化!誰看不出來!可是,自己就是不辭職,就是不能中他們的下懷,就是不能讓他們擠走。《紅樓夢》裏的賈雨村被人參本下放解職,還能裝的談笑自若,那叫城府,政治!企業也有政治,若無其事的照樣幹是職業曆練。按理說,又不是官場,一個民營企業還這麽多争鬥這麽多派系,可是,凡是有人群的地方…這次,要是自己真的摔死,那他們才如意呢。可是,上天保佑,自己好好的,他們不能如意!可是,他們也真夠險惡的,調自己到這麽偏僻的地方來。
大難不死必有後福。鬼使神差的自己就上了這趟車,早一班晚一班也許就不繞黃土梁子。鬼使神差的自己就最後一個上車,就在車門口,就甩了出來,就連點輕傷也沒受。那售票員一隻腳剛登上…哦…那售票挎包…這是…
自己沒留在現場作目擊證人,也沒參加救援,也沒有人知道唯一的幸存者在這兒——正躺在旅館裏發愣。車票是保險的,自己好好的幸免于難,保險公司也不會賠…沒了命,賠多少錢管什麽用?死者什麽也不知道了。救援——清理現場是國家專門有部門搞,自己是受害者,至少是受了驚吓的乘客,理應得到安慰,自己不給咻敼菊衣闊┚鸵呀洸诲e了。他們會查到死者傷者中少一人,就算失蹤吧,自己又不是逃犯。作證人有什麽用?說不定還要拉到交警隊去接受盤問,鬧不好會耽誤一兩天。要是他們通知公司,還不是讓人當談資看笑話?說出差途中出車禍了,幸撸瑳]死也沒傷。有什麽意思?好吧,也别聲張…那售票員的挎包…有一千來塊錢…幸虧自己明智,把錢拿了把包扔了。
這是天意,不是自己貪心。命大又得錢,沒人會知道。清理現場也沒人會知道——自己的出差挎包裏隻有幾件衣裳和一個裝洗漱用品的塑料包,還有,哦,手機充電器,一本地圖冊。當時下車解手,挎包留在座位上,那小公文包套在手腕的,手機、現金、銀行卡、身份證、名片、合同紙、産品說明都在這小包裏。自己保了命又沒損失什麽還得了财,這還不是天意?誰知道那些清理現場的人會不會翻死人的口袋?錢、首飾、手機…不過,死人…血流滿面,呲牙咧嘴,骨斷筋折…會招天遣!自己不會幹那種事。自己是…意外得财——沒拿死人、傷者的錢,那挎包當時挂在棗樹枝子,那時是…還沒摔到崖底,人還活着…
天意,天意不可違。那些人屍體涼了僵了不會思想了,可自己躺在旅館裏慶幸幸免于難,是,是,是…自己應當獎勵一下啊,自己。
侯剛在旅館門外吃了碗釀皮,又轉悠到燒烤攤上吃烤羊腰喝啤酒。他知道先吃飽喝足才是下一步的“獎勵,”常出門的人都能憑直覺找到“獎勵”自己的地方。
據說,美國9.11之後,許多紐約人感悟生命的脆弱和短暫,于是就瘋狂做愛,以緩解焦慮。人都一樣,一天的震驚、恍惚、疲勞、饑渴都想消除,晚上要睡個不做噩夢的安穩覺。這不算過分,侯剛想。應當消費一下,這一千來塊錢。
熱鬧的夜市攤位開始客去人稀了,在一棟樓的側面的一條小街口,立着個箱燈廣告屏,侯剛打量那“招待所”三個紅字,又看看這是個通地下室的入口,聽得錄音喇叭在反複快速地招呼:“十塊!十塊!會員價優惠!全方位休閑享受!節目多多!刺激多多…”
“老板,臨時休息?”一個十六七歲的毛頭小夥挺着長脖子湊近侯剛。然後,壓低了嗓音:“看片兒也行,看真人秀也行,打炮兒也行,包間也行…”
“設局的吧?”侯剛裝作漫不經心地問。
“哪能呢哥!咱是有照經營,安全保險。”
“什麽節目?幹淨?”侯剛老道地問。
“幹淨衛生!這條街上就數咱家,不信你問問去。不相信可以先看毛片兒…人獸大戰…神鬼大戰…全裸全脫…有一對一,一對二,一對三…”
“我可告訴你,我可是老江湖了…”侯剛拿指頭點一點那人,“你要是敢騙我…嗯…”
“你放心哥,你這老客人了,咱常來常往的,又不是不熟,進去吧哥,會員價十塊,不貴,優惠。”
順台階往裏走,很窄,燈很亮。拐過彎又下一層,裏面寬敞的一個廳,有些門都關着。燈暗下來,侯剛被人領進一間屋子,裏面很黑,有些看不清的坐着的人影輪廓。正在播放的錄像是有斷音的畫面殘缺的老三級片兒。坐了幾分鍾,侯剛知道上當了,站起來分辨了一下,朝門口挪步。一道強光手電罩住他的臉。
“交一百。”看不清對方幾個人,但肯定不是一個。
“不是說好十塊嗎?”侯剛心裏明白争也沒用。
“十塊是入會費。”
“我…咱可說明了,門口那小兄弟說的…我沒說入會呀!”
“快交錢!”
侯剛交了一百塊錢。出門朝台階出口走。一個光膀子的瘦子攔住他,“還沒完呢,這邊來。”瘦子用像是接力棒似的一節棍一指,那是廳裏的一個門。
“我才交了一百!我不看了!”
“不看?你是我們的會員,交了錢就享受一條龍服務。”
“我不看,也别退錢…”侯剛撥開瘦子的指揮棒,鼓着勁往外走。
“啪”侯剛後脖子挨了一下子,自覺站住了。
“交了錢就是一條龍。”又有兩個人圍上了。其中一個握着啤酒瓶子,“老板,下一個節目是跳脫衣舞,不看白不看,總歸交一百。”
“我…”
“别說廢話!”另一個說。
侯剛被領到閃着彩燈的門口,扭頭對那握酒瓶子的人低聲嘟囔說“就這一回,完了我得走,我們幾個兄弟等我呢,找不到我他們就報警。”
“保你滿意。”那人說。
這次是真人,幾個瘦削的未成年的女孩伴随着快節奏音樂,急速地來回走動、扭胯、轉身、展臂。一些人鼓掌、跺腳。看來是常客。
二十來分鍾。
“交五百。”有人捅捅侯剛。完了,上套了。侯剛迅速在心裏謩澚艘幌拢瑹o論如何也得脫身,五百就五百,趕緊走人!到外邊打匿名電話報警。今天白撿的千數來塊錢,算是白仍一半多!媽的!
“一百的手續費,五百的真人秀,再交一千的雙鳳。”一個臉色慘白的長頭發年輕人伸出手。
侯剛決定不吃這一套。
“怎麽着?沒那一說!你做的是買賣,别玩兒這個。”口氣很硬,挺起胸來自覺比那人高出半截。“叫你們經理來!”侯剛推開那人,仰頭往外走。幾乎是同時,侯剛的兩隻胳膊被緊緊鉗住,接着劈面又是一個嘴巴!又感覺一條腿的膝蓋給頂住。有人麻利地搜走侯剛的手機、錢包等。那幾人迅速走開,屋裏隻剩侯剛。
喘息未定,門被撞開,一個穿髒兮兮套頭衫的大漢怒沖沖雙手舉過頭頂,侯剛看見大漢的胳膊有紋龍,手裏握着大片刀。這人嘴裏罵着“他媽的動真的呀!啊?搞我妹子,我操他娘!”有兩個人攔着大漢,使勁把他拉走。侯剛看出來這是裝的假戲,沒動聲色。
門口有個人用手指示意侯剛出的屋來,指着廳出口說快走吧。侯剛說要見經理,不見到不走。然後幹脆坐在台階上。
一會兒,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女人過來,把身份證、手機、銀行卡遞給侯剛。侯剛與她交涉說自己吃了虧,不行,不能這麽虧,要不然,他就豁出來報警!那女人說一口流利暢快的東北話,說兄弟你自當是耍錢兒耍輸了,不就三千幾百塊嗎?年輕人三下兩下就掙出來了。以後再來給你打對折!你還别惹他們這夥人——那都亡命徒,打架不要命,他們怕什麽?那都看守所幾進幾出了。你身份證號給他們抄下來,要是報了警,他們報複你家人咋辦?再說,人家女孩子五個圍着你表演,小小年紀也不容易不是?你留一宿也是這些打快炮也是這些,你不打也是這些。你要不惹他們也就一千了事,現在你惹了,就認了呗!你找警察也是得罰你款,也不會少于三千!還得通知你單位,那多磕碜呀。再說——那女人神秘的壓低了聲音,還左右看看有沒有人旁聽,“再說,兄弟你…”
侯剛順從地讓那女人拉到一邊,“兄弟你從面相上看,是躲過一場大難,是車禍!就在今天。人說破财免災,你是免災又得财,那不吉利!也就一千來塊錢兒,你不花出去不吉利。今天多破點兒财,你以後可就平安了…”
侯剛搖搖晃晃地朝通道出口走去。


2018年1月22日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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